※2020520快新48h活動文
※人類斗X緣結神新
※人類斗X緣結神新
【快新】紅線彼端
黑羽快斗跟朋友走散了。
他的個子還太小,混在來參加夏日祭典的人群中間根本沒有人會注意到。五歲的男孩毫無頭緒地在穿梭在人潮中,抿著嘴唇看起來像隨時會哭出來,眼中卻沒有濕潤的跡象。他昨天才對爸爸說要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現在哭出來就太丟臉了,所以不能哭。要自己找到大家⋯⋯沒問題的,能辦到。
周圍的歡聲笑語讓黑羽升起了一絲被孤立的感覺,他不禁內心一酸,吸吸鼻子趕緊又抹了把臉,打起精神繼續尋找一同前來的朋友們。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眼看著煙火施放時間就快要到了,黑羽開始著急了起來,忍不住扯開嗓子大聲喊朋友的名字,但無論他喊多少次都沒有得到回應,男孩的嗓音漸弱,也逐漸帶上了哭腔。
這麼久都找不到人,他們是不是都回去了?黑羽越想越委屈,他一步步離開排滿攤販燈火通明的主街道,到神社邊緣一處人煙稀少的角落,蹲下來抱著膝蓋低頭把臉埋進臂彎。
今天跟往年一樣人滿為患,攤販老闆活力滿滿的吆喝聲此起彼落,頂上掛繩掛著一個個喜慶的紅燈籠,組合起來是所有孩子都喜歡的夏日祭典,黑羽本來也能像那些孩子們一樣嬉鬧著穿梭在人群間。
他是偷溜出來的。
爸媽今晚去參加酒會,原本想帶著兒子一塊去,黑羽快斗卻有自己的小心思。他跟朋友約好了去逛夏日祭典,跟無聊的酒會比起來,當然還是跟朋友們一起玩更有意思,於是黑羽藉口一個人留在家裡看家,趁父母出門後偷溜出來跟朋友會合。
沒想到他只是在朋友們跑去玩撈金魚的時候不安地退了幾步,就被人潮給沖散。
黑羽不知道自己在原地蹲了多久,對小孩子來說這種狀況下一個人待五分鐘就好像一世紀那麼長,直到腿開始麻了,他才感覺到有人點了點他的肩膀。是那些傢伙回來了嗎?黑羽心中一喜,悄悄用眼睛蹭了蹭袖子,故意換上埋怨的表情抬起頭,張嘴就想抱怨。
聚集著的人們在那一刻爆出歡呼,黑羽剛抬頭就被夜空中突然炸開的璀璨花火刺得有些睜不開眼。站在面前彎身注視著他的似乎不是那群朋友中的任何一位,黑羽下意識瞇起了因為瞬間的亮度差異而難以聚焦的眼睛,那人的輪廓被煙火照映得明明滅滅,他一時間只注意到那雙清澈得像晴空萬里的藍天般漂亮的眸子。
很多很多年以後,黑羽偶爾還是會想起那天猝不及防映入眼簾甚至是直接打進他心裡的畫面。
他看見他的神明背著萬家燈火,給他送來一束光。
§
時光流轉,又是一年盛夏。
似乎有部落格介紹了這間隱藏在江古田一處樹林裡的神社,特別標榜感情遇到困難時來誠心參拜的話戀情就會順利許多,不少為情所困的少女慕名而來。
直到一個月前都還很冷清,如今工作量突然大了起來,工藤新一作為這座神社唯一的管理者、也是唯一供奉的緣結神大人,感到高興的同時也是每天忙得團團轉。無論如何,這麼多年的付出終於能被看見是好事,當然就算再累也要守住神社得來不易的香火。
一般情況下神明擁有無盡的生命,而能力卻與神社香火直接相關。當信仰的人類越多,神明能運用的力量就越大,但如果有一天完全被人們遺忘,失去了力量的神明就連壽命也會迅速流失,甚至直接消逝在人間。
原本工藤的神社一直不溫不火,平時沒有多少人會經過,只有一些偶爾會來參拜的附近居民。靠著稀稀落落的香火撐過這些年,工藤對於人間並沒有什麼執念,緣結神的工作他都十分敬業地完成了,卻沒有像其他神明那樣去給自己找神使或者巫女來幫忙打理神社,什麼香火啊信仰啊他其實都不是很在乎,對他而言,做好自己該做的事,其他的順其自然就行了。
工藤是從與愛人結緣的祈願中誕生,緣結神卻不是他最想做的工作。相較之下,他更想當個偵探,解謎絕對比幫人類締結緣分要有趣多了。
所以要是被人們遺忘就算了吧,雖然不知道失去信仰力量的神明能不能轉世,但他已經在心裡描繪好下一世的人生了,就等著哪天從神明的身分中被解放出來。
——要是沒有在八年前遇到黑羽快斗的話。
這八年來,工藤無數次思考自己當初是不是做錯了事,或許他就不該多管閒事跑去關心走失兒童,比起當保姆他明明還有其他工作要做。
沒想到一時的同情心氾濫,讓他這個保姆一當就是八年。
甚至現在已經習慣了身邊有這孩子的陪伴,也因為黑羽對他的依賴而有些不忍心離開人間了。正好現在稍微打響了知名度,工藤便抓住機會想在人間多留些時日。
黑羽快斗從小就是個活潑的孩子,或者說他在工藤這裡根本是太過活潑了。幾乎每天都愛往神社跑,每次來都要纏著他嘰嘰喳喳地說話,還會拉著他到處跑,就算工藤常常愛理不理的也沒有受到打擊,儼然成了緣結神大人的小跟屁蟲。
有時候的確會覺得困擾,不過也並非沒有好處。工藤一個人生活慣了,突然有黑羽這樣鬧騰的孩子在身邊晃悠,一開始還不太適應,但無法否認黑羽確實讓他的日子過得更鮮活。
當然,也帶來了不少麻煩。
「黑羽快斗,我跟你說過幾次了,不要擅自進來我房間。」
就跟這近幾年每天的日常一樣,這天早上更衣時又察覺到來自身後的視線,工藤一邊低頭整理袴上的腰繩一邊平靜地道,話中充滿警告意味。
不用回頭看就知道,肯定又是黑羽快斗那個小鬼趁他換衣服的時候溜進來偷看了。也不知道小鬼頭這個壞習慣是哪來的,在學校大概也沒少偷窺女生更衣室吧,才十三歲就是個小變態了,以後找不到女朋友就別怪他沒替他牽線。工藤暗暗翻了個白眼,等半天沒等到身後傳來回應,他有些疑惑,動作卻還是慢條斯理的,抬手扯了扯前襟整理好儀容才轉過身,正對上一雙滿含委屈的藍色眼睛。
「我擔心新一嘛。」
「⋯⋯擔心什麼?我會自己換衣服。」
「可是上次新一就昏倒了!」
「⋯⋯」
工藤默然。要不是黑羽提起他早就忘了那次的丟臉事蹟,那陣子神社除了黑羽就沒有其他人來參拜,工藤的身體狀況非常差,有一天早上甚至在剛起床更衣時衣服脫一半就昏過去了,要不是黑羽在外頭察覺到不對進來看看情況,他不知道自己現在還會不會存在這世上。
也是從那天起黑羽知道了他對信仰之力的需求,同時也開始會理直氣壯地在早上溜進來看神明更衣。
⋯⋯這算是對神明不敬吧?
工藤嘆了口氣,他知道這小鬼是在擔心他,反正都是男人給他看了也沒什麼關係,只是被這樣盯著還是怪彆扭的。
再說他可不相信這傢伙毫無私心。
黑羽也不知道是怎麼長的,從小就特別擅長討人(特別是女孩子)歡心。就連工藤跟他初次見面那天也收到了來自小魔術師的玫瑰花。
那天心血來潮出來看煙火大會的神明大人遠遠地看見一個小孩蹲在樹下,心裡一軟走上前查看,工藤想起小孩子都愛吃糖,於是點了點小黑羽的肩膀,試圖用自己口袋裡的檸檬糖哄他開心,還牽著小傢伙到高處去看煙火,總算讓小孩重新綻放天真爛漫的可愛笑容。小黑羽很快就把這位「好看的大哥哥」劃分進自己人的範疇,分別前還用略顯拙劣的魔術變了一朵玫瑰出來塞到工藤手裡。
那是活了漫長歲月的神明大人第一次收到花,當時還有些不知所措呢,哪能想到八年後小魔術師送過他的花都已經多到能開一間花店了。
工藤知道他並不是見到誰都會送花,對黑羽來說這似乎是一種紳士的禮節,是面對女性時才會用上的社交手段,至少工藤就沒看過黑羽送玫瑰給他以外的男性。特殊待遇必定有其他私心——只是他還沒找出所謂的私心究竟是什麼。
黑羽看見他嘆氣,眼神都亮了起來,知道這是工藤縱容的表示,於是高高興興地撲過來一把抱住神明的腰,毛茸茸的腦袋在他胸膛胡亂蹭幾下。
「新一的身材也不差啊,不用害羞啦——」
「⋯⋯你都在看哪裡啊混蛋!喂,不許摸!」
§
有時候工藤看著黑羽實在有點懷疑現在的中學生有沒有好好用功讀書。
畢竟這傢伙可以在每天早上去學校前跑來神社跟他共進早餐,放學後第一件事也大多是帶著點心來神社跟他分享,碰巧撞見他忙碌時還會自告奮勇幫忙,工藤從沒見過他把課業相關的東西帶來神社,這小鬼到底都用什麼時間來讀書?
黑羽在他隨口吐槽這點時只是眨了眨眼,露出無辜的表情說那些題目很簡單吧,作業也只要半小時就能解決了,根本不是什麼問題。
緣結神大人瞇起半月眼壓根就沒信他的話,只當這小鬼又在耍帥。
工藤一邊像古時的女子那樣用繩子將和服的衣袖束起來避免影響工作,一邊踩著與他一身傳統正式和服風格極為不搭的粉紅兔兔拖鞋走進廚房。黑羽也很自覺地湊過來幫忙,接過他從冰箱拿出來的蔬菜放到水槽裡開始清洗。
「今天早上吃什麼呀?」
「蔬菜粥吧——原本想讓你先幫我去買盒雞蛋,今天怎麼這麼晚來?暑假開始了?」
「昨天就開始啦!雖然起床時間遲了一點,但是今天可以跟新一待一整天喔!」
「⋯⋯別把神社當暑期夏令營啊。」
兩人並肩站在流理台前,粉紅兔兔和白色熊熊的拖鞋並排在一塊,他們自然地在逐漸瀰漫開來的香氣中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濃厚的居家感構成了這幾年來的日常。這樣的氛圍總是最讓人放鬆,兩人的嘴角都不自覺揚起一點弧度。
兩雙拖鞋都是黑羽帶來的,工藤屋子裡原本的木屐中間那條帶子斷了,又一直忘記去買雙新的,黑羽乾脆就買了兩雙拖鞋來。看著屋子裡擺著自己專用的拖鞋,感覺好像在新一這裡留下了生活痕跡,黑羽總是因此而暗自沾沾自喜。
工藤新一意外地擅長料理。剛認識那陣子黑羽以為他是十指不沾陽春水、與人間煙火基本無關的高高在上的神明,說不定還不需要吃飯——動漫小說裡不是會有那種不需要用人類的食物來維持生命的神靈嗎?最初對神明抱有許多不切實際幻想的黑羽,在第一次見到工藤的廚藝時驚為天人。
倒也不是他的料理真的有多驚人得好吃,他平常做的都是些日式家常菜,甚至對一般小孩子來說可能還略嫌清淡,但黑羽就是喜歡。
據工藤所說,他的廚藝是昭和年代認識的一位喫茶店的先生教出來的,所以黑羽總是能從他的料理中吃出懷舊的風味。
這沒什麼,自己一個人生活這麼久總要學會做飯。那時面對男孩毫不保留的誇讚,工藤有些不好意思,卻還是故作輕鬆地這麼說著,並沒有發覺黑羽把他耳根上的緋紅看得一清二楚。
小黑羽表面上似懂非懂,心裡想的卻是:原來神明大人也會害羞啊!
近年緣結神大人對西式料理產生興趣,飲食種類多樣化了許多,黑羽也沒少當他研究西式料理作法時的實驗品,他並不覺得困擾,相反的十分樂意成為第一個吃到工藤新學會的菜品的人類。況且,至少在魚類料理這方面,工藤似乎偏愛日式勝過西式,在他研究西式料理的這段時間黑羽大概都不會在神社見到那東西被端上桌了。
蔬菜粥對還在發育中的男孩子來說顯然不太夠,工藤又另外準備了幾道簡易菜品,兩人一起擺好碗筷準備用早餐時已經是一個小時後了。
「我說黑羽,你真的打算在我這裡待一天?」工藤見他悠哉悠哉吃早飯的模樣就忍不住替他操起心來,「難得的暑假,沒有跟朋友出去玩的計畫嗎?」
黑羽眨眨眼,像是無法理解般歪了歪頭,「你在說什麼啊,新一不就是我的朋友嗎?」
「不是,我是說⋯⋯呃,我確實算你的朋友,但我說的是其他同齡的朋友啊,或者⋯⋯鄰居之類的?你不是有個青梅竹馬的女孩子嗎?」
黑羽快斗露出了有些困擾的神情。
工藤一驚,以為自己問了什麼不該問的。不會吧,難道說這小鬼在學校都沒有朋友?他還以為這傢伙肯定是不管同性異性人緣都不錯的那種類型呢。
「抱歉抱歉,那個⋯⋯」
「咦?新一不用道歉啦!不是你想的那樣。」黑羽連忙擺擺手,「其實我跟他們說我這個暑假都會跟我媽出國。」
「哈!?」
等等、先等一下。工藤扶額,黑羽快斗的媽媽常常不在國內是事實他知道,但他也記得黑羽的青梅竹馬就住在隔壁,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撒這種謊肯定馬上就穿幫,除非⋯⋯工藤突然察覺到了什麼,他抬起頭,少年身後一個大大的白色行李箱就這麼闖入視線中。
「⋯⋯」
「⋯⋯」
大眼瞪小眼,兩雙藍色眼睛對視了一陣,最先敗下陣來的還是工藤新一。當然了,工藤恨恨地想,黑羽快斗實在太擅長表情控制,被那種委屈至極的賣乖眼神盯著,不動搖才有鬼了吧。
拿小魔術師沒辦法的神明大人輕咳了聲,「好吧,你可以住下來。下次拜託先問過我再行動好嗎?」
⋯⋯居然不是說沒有下次啊?
黑羽揚起嘴角,他就是看準了新一不會拒絕。自從父親去世後,工藤新一的神社變成讓他最有歸屬感的地方,家裡通常只有他一個人,在家待著還不如來神社找神明大人玩。青子問過他不見人影的時候都跑去哪裡了,黑羽從來不正面回答,在他心裡總是有種奇妙的佔有慾,覺得工藤新一就該是他一個人的神明,在神社的回憶是只屬於他們倆的回憶,一點都不想向別人分享。
以前他甚至會在看見工藤替女孩子完成與人結緣的心願時莫名其妙地吃醋,對於緣結神大人的工作時間偶爾會壓縮到兩人相處時間這點十分不滿。不過後來知道信仰的力量與神明壽命有關之後這種想法就消失了,雖然還是會悶悶不樂,但想起那天看見工藤倒在地上時蔓上心頭的焦急與心慌——黑羽心想,他絕對不要再體驗第二次了。
§
以往黑羽雖然也三天兩頭往神社跑,卻鮮有和工藤相處這麼長時間的時候,不僅同吃還同住,甚至連晚上睡覺時床鋪都並排在一起——當然,是黑羽主動要求的。
他知道該做出什麼表情才能讓工藤心軟。
當年初見時那個哭哭啼啼、又是給糖又是抱抱才能哄好的小男孩從來沒有從工藤的心裡離開過,每當黑羽擺出害怕被拋棄的小動物一般可憐兮兮又濕漉漉的眼神時,十有八九工藤都拿他沒轍。
於是黑羽以「一個人睡會害怕」為由要求睡在一起時,工藤在他的狗狗眼攻勢之下沒堅持多久就同意了。
神明大人想,神社這種地方確實對人類小孩來說會不太敢一個人待著,雖然這小鬼平時白天總是在這裡跑來跑去,但夜晚的神社跟白天還是不太一樣的,會害怕也無可厚非。
而黑羽快斗自然非常樂於配合演出這場誤會。
這八年來,他在工藤這裡盡情行使小孩子獨有的任性權利,享受工藤對他的縱容。從前每次看見工藤被他的刻意賣乖騙得團團轉、用看著淘氣小鬼似的無奈目光答應他的過分要求時,黑羽心中就會升起一股滿足感,這讓他覺得自己好像多了一個家人,多了一個能讓自己撒嬌的對象。
但最近他發現,雖然還是很喜歡跟工藤待在一起的感覺,他卻好像越來越不喜歡被工藤當作小孩來對待,具體原因又說不上來,他姑且把這歸於青春少年都會經歷的叛逆期。
於是黑羽擅自安排了一個在神社度過的暑假,想藉此搞清楚自己的想法。他將這麼做的原因想得冠冕堂皇——作為需要熟練控制表情的魔術師,他不能允許青春期不穩定的情緒表現影響自己。
後來回想起來,那年暑假就像夢一樣。
黑羽會在每天晚上被神明大人督促睡覺時聽話地鑽進被窩,看似乖巧地閉起眼睛實則是在裝睡,直到身旁傳來衣料與被褥摩擦的窸窣聲後不久再度歸於平靜,他才偷偷睜開眼睛,用那雙與他的神明極為相似的藍色眼睛描摹那人近在眼前的熟睡面龐。
他拉著工藤去後山看螢火蟲,收穫了工藤望著整群一閃一閃的小光點泛起微笑的側臉。回神社時他偷偷把一隻停在手臂上的螢火蟲帶回去,等到了燈光下移開蓋著螢火蟲的手,看清小東西的模樣後嚇了一跳,下意識揮動手臂想把那隻長得像蟑螂的生物從手上甩掉。這樣大的動靜當然被工藤發現了,螢火蟲受驚飛走後黑羽也挨了一頓罵。
他為了避開自己的朋友,踩著腳踏車到離家有一段距離的超市去採購工藤給他的購物清單上的東西。一邊把紙條上寫著的品項放進購物推車,一邊感慨工藤的硬筆字也跟他的毛筆字一樣工整,然後黑羽忍不住想像了兩人一同推著推車逛超市的場景,就像真正的一家人那樣。
人們都說美好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黑羽直到開學前兩天才猛然意識到往常總是嫌漫長的暑假居然已經接近尾聲,回顧住在神社的這段日子,回憶中的每個畫面彷彿都打上一層夢幻的柔光。
父親去世後,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度過這麼愉快而充實的假期了。
暑假結束又回到每天學校神社自家三點一線的日子,班上同學都對黑羽在「國外」的假期很感興趣,非要他分享在國外生活有什麼感受。難以招架圍在座位旁的女孩子們期待的眼神,黑羽絞盡腦汁想從腦中搜刮出一些對拉斯維加斯的印象來敷衍他們,然後他想起了實際上乘載了他整個假期回憶的神社,還有他的緣結神大人。
於是黑羽勾著嘴角說,那是像風一樣輕飄飄的、令人沉醉的感覺。
那是什麼意思呢?
女孩子們面面相覷,有人大著膽子問了,當時黑羽沒有回答。他故作神秘地伸出食指抵在唇前,眨眨眼示意這是個秘密。
然而答案究竟是如何,他自己其實也不太確定。他總覺得用「令人沉醉」來形容一名同性好像不太對,但新一是神明,神明給人那樣的感覺應該也不奇怪⋯⋯吧?
後來他在青子看的言情小說裡看過類似的形容,女主角說男主角「像風一樣難以捉摸,卻讓人心甘情願沉溺其中」,若是往常黑羽肯定會嫌這句話矯情,但他偏偏感覺到了一絲熟悉。
青春期少年懵懵懂懂的感情尚需沉澱,就算是黑羽也還沒能抓住那散在內心各個角落、不知不覺滲透進心底卻一不注意就會被忽略的情愫,只好放任那樣的情感在心裡生根、發芽,直至生長成他再也無法視而不見的參天大樹。
§
情愛這回事,黑羽自己雖然沒有經驗,但自認並不是完全不了解,再怎麼說他都跟了緣結神這麼多年,沒吃過豬肉也該見過豬跑。
第一次去神社的時候黑羽曾問過工藤關於緣結神的工作,工藤愣了下,隨即揚起嘴角伸手揉了把小朋友的腦袋。
「對你來說還太早了,小鬼。」
五歲的黑羽快斗時常被長輩們誇聰明,不喜歡被敷衍、更不喜歡被當成傻瓜。他鼓起臉不滿地嚷嚷:「才不早!我已經五歲了,爸爸的朋友都說我可以自己開魔術秀表演了!」
「聽起來很厲害。」工藤忍笑,小孩子果然都對這種話很敏感啊,「原來是小魔術師,但是業務還不夠熟練吧?昨天變玫瑰的魔術可是被我識破了哦。」
「⋯⋯!那、那只是意外!」
「是嗎?但是舞台上不容許出意外的吧,看來要成為獨當一面的魔術師你還早了點。」工藤愉悅地輕哼了聲,雖然很惡劣,不過欺負小孩子讓他覺得身心都放鬆了下來。
不同於通過打擊兒童來獲得快樂的邪惡大人,小黑羽悶悶不樂地低下頭沒有說話,當工藤開始覺得自己欺負過頭了有點愧疚地想開口道歉時,他又猛地抬起頭,握緊小小的拳頭大聲宣告:「我會變得更厲害的!我會變成跟爸爸一樣的世界第一!到時候再請新一來看我的魔術秀,肯定不會再讓你看穿手法!」
工藤有點驚訝地揚了揚眉,「哼——那我拭目以待。」
「所以說!」小傢伙自以為兇狠地瞪著他,「不准再喊我小鬼了,我叫黑羽快斗!」
「那你也不能直呼我的名字,我是神明喔,對我沒禮貌容易遭天譴。」
「⋯⋯」
「喂,回答呢?」
「我不要。」新一就是新一嘛。
「那真遺憾呢,小鬼。」小鬼就是小鬼啊。
話題已經扯到十萬八千里遠,後來工藤還是向黑羽簡單介紹了下緣結神的能力。正好有女孩子來參拜,敬業的神明大人立刻切換為工作模式,隨手塞給黑羽一支甜筒冰淇淋想暫時用甜食堵住小孩的嘴。
「你看那個女孩子,手指上沒有綁著什麼東西對吧?我的能力可以看見繫在她小指上代表姻緣的紅線。」
黑羽被他摁在旁邊的石椅上小口舔著冰淇淋,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過去,一位滿面愁容的少女正站在賽錢箱前閉著眼睛雙手合十,手指上確實空空如也。
「姻緣是什麼意思啊?結婚嗎?」
工藤又揉了揉他腦袋,換上了更為慎重的表情放輕語氣道:「姻緣,就是把兩個人牽在一起過一輩子的緣份喔。」
能與自己喜歡的人一起過一輩子,是每個人都想求得的福份,等這小鬼再大些就會懂的吧。
黑羽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那這個大姐姐跟誰綁在一起了,新一也能看到嗎?」
「能啊,順著紅線找就能找到。」
小傢伙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伸出左手湊到緣結神大人眼前,「所以也能看見我的紅線吧!我想知道紅線另一端是誰!」
緣結神大人一愣,視線下意識被他的手指吸引,男孩的手指肉嘟嘟的,看上去就軟綿綿的手感很好,而就如同所有人類那樣,他的小指跟上繫著一個紅線綁成的漂亮蝴蝶結,紅線的另一端垂到地上,長長的延伸到視線無法觸及的地方。
他低頭笑了笑,想小傢伙以後肯定能找到命中注定的那個人,幸福地過一生吧。
「放心吧,你的紅線好好地綁在手上,不必知道另一端是誰也無所謂吧?要是先告訴你,就不像命中注定了。」
「不公平,新一就能看見自己的紅線。」小黑羽不服氣了,他不死心地盯著工藤的手指,好像多看幾眼就能看見上頭的紅線似的。
工藤失笑,索性抬手衝他搖了搖手指,「這是不實指控,黑羽,神明是不會有紅線的。」
「欸?」
他以為小孩得到答案就會讓這個話題翻篇了,沒想到黑羽竟露出大失所望的表情,「⋯⋯我還以為我的紅線另一端會綁在新一手上呢。」
「⋯⋯喂喂,我可不是女孩子啊。」突然被五歲小孩當成人生伴侶的神明大人忍不住瞇起半月眼吐槽。
「可是如果是新一的話,我覺得一起過一輩子也不會有問題嘛。」黑羽嘀咕。
然而工藤並不領情,「問題可大了。總之這不是你現在需要考慮的事情,小孩子就該有點小孩子的樣子。」
而黑羽快斗雖然五歲時就對自己的命定之人展現極大的興趣,不過也僅止於有興趣罷了,那個尚不知道是誰的命定之人過了十年還是沒有出現在黑羽身邊。
工藤不怎麼操心,畢竟他就是緣結神,要是到時候黑羽的姻緣真有什麼意外他隨時都能幫忙補救,倒是黑羽自己好像一直以來都對身邊的女生沒什麼興趣。當然了,每天除了上學以外的時間幾乎都在神社,要跟女孩子培養感情也很困難。別人開學兩週就能誕生一對情侶,黑羽上了高中之後最先廣為人知的卻不是他日漸精湛的魔術技巧,而是他每天放學鐘聲一響就立刻跑沒影的習慣。
自家、學校、神社三點一線的生活動線十年如一日,黑羽黏工藤的程度似乎沒有隨著年齡消減,反而與日俱增,而且似乎在往不對勁的方向發展。
比如工藤發現早上更衣時來自身後的目光變得灼熱了許多,再比如黑羽開始嘗試拉著他到更遠的地方去玩,甚至是時下年輕人喜愛的遊樂場和電影院他都隨黑羽去過。
工藤對這樣的轉變摸不著頭緒,只覺得這小鬼越來越會撒嬌了,但自己好像並不討厭。
大概是因為小鬼的臉跟自己長得像吧?對這樣一張臉怎麼可能討厭得起來。反正要釐清真相的話以後多的是時間,工藤隨意下了個結論,暫時還沒有太在意兩人之間的關係。
§
然而突然有一天,黑羽竟然一整天都沒有出現在神社。
這實在很不尋常。工藤在神社前院來回踱步,完全無法遏止內心瘋狂增長的不安與焦躁,不住擔心黑羽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出了什麼事,他知道少年現在是一個人住,而那孩子又是不會麻煩別人的類型,就算真的發生了什麼事也不見得有人可以幫他。
他試圖在心裡寬慰自己,黑羽已經高二了,也許是開始把其他社交活動放進自己的休息時間了呢?也許他的課業繁重了起來?也許他終於談戀愛了,甚至找到那個命定之人了?
想到後者的可能性,工藤心裡微妙地泛起一絲不快,但那點不快立刻就被他忽略。比起那個,他更想盡快找到黑羽沒到神社來的原因。
那天晚上,睡眠品質一直都很好的神明大人難得地失眠了。工藤把自己裹在被窩裡翻來覆去一整晚,直到破曉時分平躺著瞪視天花板上的方格子,他才突然意識到,原來黑羽已經在自己心裡佔據這麼重要的位置了。一天沒見到人就擔心得睡不著,果然習慣是很可怕的東西。
所幸第二天早上黑羽還是像往常一樣在去學校前先到神社報到。整夜沒睡的神明大人總算稍微放下了心,又有些彆扭地不想讓對方察覺自己的過度擔心,工藤輕咳了聲,故意用輕描淡寫的語氣問他昨天發生了什麼事。
「咦?啊⋯⋯只是突然有點事情啦。」
黑羽手裡捧著碗,卻幾乎沒有動過幾次筷,顯然有些心不在焉。
他的眼眶裡還有血絲,眼下也有明顯的青色,再加上面對提問時敷衍的態度——工藤可以肯定事實絕對不是能用「有點事情」就輕鬆帶過的情況。
工藤沒有回答,黑羽也察覺到了他的沉默,抬起頭看向神明大人,見他一臉欲言又止的神情便勾了勾嘴角。
「新一難不成是想我了?」
「⋯⋯什、那種事情怎麼可能啊!」
「欸——我還以為肯定是這樣。」
是平時的黑羽快斗。看他的狀態又回歸正常,工藤悄悄鬆了口氣,同時也感到有些心情複雜,原來這傢伙也會有不想說的事情啊。
黑羽不願意說工藤自覺也沒立場問,只能心不甘情不願地承認自己的擔憂:「咳、確實是有點擔心,總之你沒事就好。」
黑羽笑咪咪地調侃神明大人居然也會關心他一個人類,被工藤習慣性懟回來,一來一往間話題就這麼被帶了過去。
那天過後,黑羽來神社的頻率有所下降,雖然還是幾乎每天都能見到,但跟從前相比落差就很明顯了。工藤心裡疑惑,可黑羽的態度一如往常,他根本找不到機會開口問。
他心知肚明最近的黑羽不太對勁,黑羽也知道他肯定有看出來,卻依舊什麼都沒說,兩人就這麼心照不宣地僵持了幾週。
打破僵局的是某天深夜突然造訪神社的神秘白衣男子。
他輕巧地降落在前院,熟門熟路地找到緣結神大人的房間,拉開紙拉門的聲響驚動了熟睡中的神明。工藤警覺心很強,他幾乎是瞬間就清醒過來,只是對方似乎比他更快,他還沒來得及開燈就被人從背後強硬地帶入熟悉的懷抱中。
「你⋯⋯」
「別動,讓我抱一下。」
略帶沙啞的嗓音傳入耳中,聲音低得幾乎要聽不見。工藤頓住了掙扎的動作,有些不可思議地睜大眼睛。
「黑羽⋯⋯?」
回應他的是身後那人細微的哼聲,工藤察覺到不對,也跟著放輕語氣:「發生什麼事了,你先放開我?」
黑羽沒有回答,環在他腰間的臂膀倒是聽話地放鬆了許多,工藤趁機掙脫他的懷抱轉過身退後一步,藉著月光打量這位深夜的不速之客。
工藤從沒見過他這樣的裝束,不如說這似乎不是這個時代的日本籍少年會做的打扮。純白的西裝、長褲,同樣是純白的披風和禮帽,甚至還戴著銀色單片鏡,鏡框邊墜了一條四葉草掛飾。
用眼睛確認過他沒受傷後工藤懸著的心才終於落下,轉而關心起其他方面——無論如何,今晚的黑羽快斗絕對發生了什麼事,既然都在這種時間找上門了,工藤認為自己完全有理由問清楚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在他打量的目光下,白衣少年沉默地乖乖低著頭任他看,帽子的陰影遮住了大半張臉,遮住所有情緒。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般站在原地,手指不知所措地揪住褲子的布料,看得工藤想不對他心軟都難。
沉默的氣氛只持續了幾秒,睡眠時間被打擾的神明嘆了口氣:「你有話要告訴我吧?黑羽。」
那天的月色很美。
工藤陪著黑羽坐在紙拉門邊,聽他講述了一個關於世界聞名的魔術師與其隱藏著的另一個身份的故事,第一代的白衣怪盜殞落,由魔術師的兒子接手了那個不可告人的秘密身分。然後終於,他發現了父親一直在對抗的組織的目的,於是少年也跟當年的父親一樣有了繼續戰鬥的明確目標。
「你害怕嗎?」
「⋯⋯說不怕是假的。」
披著銀白色月光的少年坐著伸展了下筋骨,將一直隱瞞著的事情傾訴完後總算輕鬆了許多,這陣子面對工藤總有種心虛感,黑羽自己也覺得渾身不對勁,現在終於可以理直氣壯待在他身邊了。
⋯⋯可能也不是那麼理直氣壯啦。
「害怕的話,把這些事情交給警察也可以吧?」工藤說,「你還只是個高中生,沒有人會逼你承擔這些。」
黑羽有些洩氣,眼神都黯了下來,「要是這麼簡單的話,事情早在八年前就該水落石出了,可是他們連父親真正的死因都沒有查出來啊。」
「你覺得警察不值得信任?」
「⋯⋯也不完全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怕警方動靜太大,會讓組織做出其他無法預期的行動嗎?」
「唔。」
「但自己來查並沒有比較容易,甚至更危險。」工藤瞇起眼,「這可是犯罪,況且一個不小心說不定就會被殺掉,你想過嗎?」
黑羽當然想過。工藤看他的樣子就知道,他不是來徵詢意見,只是出於一時的脆弱,也是不想讓自己擔心所以才特地來坦白一切。
「想過,但我別無選擇。」黑羽說。
怎麼會是別無選擇。工藤心想。如果他想,就能假裝沒發現這些秘密,繼續做他的普通高中生。
但黑羽不是那樣的人。
他認定的事情絕對不會放棄,他總是一聲不吭地扛起那些被劃分在自己範圍內的事,寧願自己處理完也不想麻煩別人,即使有人想伸出援手也會被他笑著拒絕。
工藤何嘗不懂他的想法,但他什麼都做不到。他只是緣結神,只要沒有人向他祈求,就無法出手干涉人間事務。
於是工藤能做的只有在黑羽強撐笑臉時給予他緊緊的擁抱。
§
怪盜基德沒有因為向神明袒露真實身份而就此銷聲匿跡,甚至在那之後工作得更勤快了。黑羽早已不是當年那個變朵玫瑰都會露出馬腳的孩子,如今他的魔術確實已經能在舞台上拿得出手,所以神明大人常常會隱匿身形偷跑進基德的現場看他。工藤樂於破解他設下的謎題,雖然礙於緣結神的身份沒辦法給予警方協助,但他們總會在基德演出結束後默契地在天臺相見,而怪盜也樂於聽他一一破解自己的魔術手法,然後在下次行動前想出更精彩絕倫的魔術作為回應。
要說有什麼影響的話,就是工藤又更堅定了如果能轉世絕對要當個偵探的想法。
日子一天天過去,黑羽快斗還是那個黑羽快斗,工藤某天卻從他身上發現了一件不妙的事情。
他發現黑羽小指上的紅線顏色變淡了,不,與其說顏色變淡不如說是正在逐漸消失。
工藤臉色一變,當即抓住黑羽的手湊到眼前查看,確認並不是自己眼花看錯。當時正在以極快的速度解決作業的黑羽快斗愣了下,任他捧著自己的手翻來覆去地看,好半晌才從喉嚨擠出聲音:「呃,新一?我的手怎麼了嗎?」
「你的紅線⋯⋯好像在消失。」緣結神大人的表情凝重了起來。
「欸?」黑羽絲毫不慌張地眨眨眼,「消失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你們的命運被改變了。紅線消失的話⋯⋯一般來說,不是對方即將死亡就是你即將死亡了。」
「咦!?」
黑羽的吃驚並沒有持續很久,他不知所措了幾秒,很快就想起什麼似的「啊」了一聲,隨後露出了然的神情。
當事人已經鎮定了下來,倒是工藤看見他的反應滿臉不解,「你想到什麼了?」
「啊,呃,我之後再告訴你?」黑羽撓撓頭,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
於是神明大人又更加疑惑了。
無論黑羽對紅線消失這件事的反應如何,受到死亡威脅都是無庸置疑的,就算是緣結神也無法確定紅線會在多久後完全消失,只好一直繃著神經,每次一見到黑羽總要先看看他小指上的紅線還在不在,為了他那條日漸透明的紅線愁得不得了。
說到死亡威脅,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黑羽夜晚的工作了。工藤問他最近是不是有什麼進展,或者組織那邊是否有什麼動靜,卻都被黑羽四兩撥千斤地輕巧帶過。雖說黑羽本就不太會跟他多談這方面的事情,但都已經關係到生命安全了,這傢伙還這麼不配合,工藤急得簡直想揪著他的衣領衝他吼,好讓這小鬼清醒點。
黑羽似乎真的對這件事不太上心,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平時依舊該吃吃該睡睡該偷寶石偷寶石,夜晚行動時好像也沒有比以往更戒備,就放任手指上的紅線一天比一天淡,對於生命也許即將進入倒數計時這點完全沒有別的表示。
工藤也曾試著用緣結神的能力幫他把紅線加固,但不管他加固幾次都會迅速淡化成原來半透明的樣子,堂堂神明卻拿這條線一點辦法也沒有,人間的其他事情他又不能出手干涉,只能在旁邊乾著急。
然後猝不及防地,那天就這麼到來了。
這是他們認識的第十二個夏季,黑羽每年都會邀請他一起去夏日祭典,卻每回都被他拒絕,工藤總會認為那是黑羽該跟同齡人多交流的時機,實在沒必要連夏日祭典都非要跟他走在一起。
但是今年也許是出於擔心,工藤破天荒地答應了,黑羽聽見他的答覆時眼睛一亮,嘴都要咧到天上去,笑容燦爛得讓神明大人都有片刻晃神。
他們一起穿梭在夏日祭典的人潮中,恍惚間好像回到了十二年前初見的那個夏天。工藤為了不讓小朋友再度走丟,全程都主動牽著黑羽的手,帶著他穿過駐足觀賞煙火的群眾,找到一個沒什麼人又能清楚將煙火盡收眼底的小山丘。
那是直到今天之前,黑羽快斗見過最美的一場煙火。
煙火結束後他是怎麼說的?工藤還記得當時小傢伙給他變了個拙劣的魔術,小黑羽帶著可愛的笑容將手裡的玫瑰遞給他,他說大哥哥很好看,我很喜歡你。
「我喜歡你。」
「⋯⋯欸?」
工藤眨了眨眼,瞬間有點分不清過去和現實。
十二年前那個小男孩與十七歲的黑羽快斗身影重合,就如同這麼多年來每天都會收到的獨屬於工藤新一的特別贈禮,他看見他的魔術師眼裡映著璀璨花火,在周圍人們的歡呼聲中伸出手,將手裡那朵彼此都非常熟悉的玫瑰遞過來。
視線隨著對方的動作移到魔術師纖細好看的手指,工藤愣住了,他突然察覺到了一絲違和。
黑羽的小指上空無一物。
紅線⋯⋯消失了?什麼時候⋯⋯?
「新一還沒明白嗎?」黑羽帶著笑意的話語傳入耳中,玫瑰被塞進手裡,就如同怪盜降臨神社的那晚,工藤又一次落入熟悉的懷抱。黑羽灼熱的氣息打在他頸側,刻意壓低的嗓音在耳邊炸開使他不自覺紅了耳根。
這不是他們之間的第一個擁抱,但唯獨這次,神明大人連腦袋都有些暈乎了起來,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黑羽的意思,「什⋯⋯什麼?」
「緣結神大人替這麼多人結緣,對於自己的事情想都沒想過吧?也難怪新一會一直沒有察覺到這個可能性——」黑羽無奈地嘆息,「我說啊,紅線消失還有另一種可能吧?」
「另一種可能、你是說⋯⋯」
工藤睜大眼睛,隱隱約約好像抓住了什麼。
對於紅線消失這件事黑羽從容的態度、一開始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還有他剛剛說的那些—--
「人類手指上都會綁著紅線,而神明則不會有,所以如果跟神明結緣的話,我的手上也不會有紅線了,沒錯吧?」
「我可是等這一刻等了很久啊,新一。」
END
他的個子還太小,混在來參加夏日祭典的人群中間根本沒有人會注意到。五歲的男孩毫無頭緒地在穿梭在人潮中,抿著嘴唇看起來像隨時會哭出來,眼中卻沒有濕潤的跡象。他昨天才對爸爸說要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現在哭出來就太丟臉了,所以不能哭。要自己找到大家⋯⋯沒問題的,能辦到。
周圍的歡聲笑語讓黑羽升起了一絲被孤立的感覺,他不禁內心一酸,吸吸鼻子趕緊又抹了把臉,打起精神繼續尋找一同前來的朋友們。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眼看著煙火施放時間就快要到了,黑羽開始著急了起來,忍不住扯開嗓子大聲喊朋友的名字,但無論他喊多少次都沒有得到回應,男孩的嗓音漸弱,也逐漸帶上了哭腔。
這麼久都找不到人,他們是不是都回去了?黑羽越想越委屈,他一步步離開排滿攤販燈火通明的主街道,到神社邊緣一處人煙稀少的角落,蹲下來抱著膝蓋低頭把臉埋進臂彎。
今天跟往年一樣人滿為患,攤販老闆活力滿滿的吆喝聲此起彼落,頂上掛繩掛著一個個喜慶的紅燈籠,組合起來是所有孩子都喜歡的夏日祭典,黑羽本來也能像那些孩子們一樣嬉鬧著穿梭在人群間。
他是偷溜出來的。
爸媽今晚去參加酒會,原本想帶著兒子一塊去,黑羽快斗卻有自己的小心思。他跟朋友約好了去逛夏日祭典,跟無聊的酒會比起來,當然還是跟朋友們一起玩更有意思,於是黑羽藉口一個人留在家裡看家,趁父母出門後偷溜出來跟朋友會合。
沒想到他只是在朋友們跑去玩撈金魚的時候不安地退了幾步,就被人潮給沖散。
黑羽不知道自己在原地蹲了多久,對小孩子來說這種狀況下一個人待五分鐘就好像一世紀那麼長,直到腿開始麻了,他才感覺到有人點了點他的肩膀。是那些傢伙回來了嗎?黑羽心中一喜,悄悄用眼睛蹭了蹭袖子,故意換上埋怨的表情抬起頭,張嘴就想抱怨。
聚集著的人們在那一刻爆出歡呼,黑羽剛抬頭就被夜空中突然炸開的璀璨花火刺得有些睜不開眼。站在面前彎身注視著他的似乎不是那群朋友中的任何一位,黑羽下意識瞇起了因為瞬間的亮度差異而難以聚焦的眼睛,那人的輪廓被煙火照映得明明滅滅,他一時間只注意到那雙清澈得像晴空萬里的藍天般漂亮的眸子。
很多很多年以後,黑羽偶爾還是會想起那天猝不及防映入眼簾甚至是直接打進他心裡的畫面。
他看見他的神明背著萬家燈火,給他送來一束光。
§
時光流轉,又是一年盛夏。
似乎有部落格介紹了這間隱藏在江古田一處樹林裡的神社,特別標榜感情遇到困難時來誠心參拜的話戀情就會順利許多,不少為情所困的少女慕名而來。
直到一個月前都還很冷清,如今工作量突然大了起來,工藤新一作為這座神社唯一的管理者、也是唯一供奉的緣結神大人,感到高興的同時也是每天忙得團團轉。無論如何,這麼多年的付出終於能被看見是好事,當然就算再累也要守住神社得來不易的香火。
一般情況下神明擁有無盡的生命,而能力卻與神社香火直接相關。當信仰的人類越多,神明能運用的力量就越大,但如果有一天完全被人們遺忘,失去了力量的神明就連壽命也會迅速流失,甚至直接消逝在人間。
原本工藤的神社一直不溫不火,平時沒有多少人會經過,只有一些偶爾會來參拜的附近居民。靠著稀稀落落的香火撐過這些年,工藤對於人間並沒有什麼執念,緣結神的工作他都十分敬業地完成了,卻沒有像其他神明那樣去給自己找神使或者巫女來幫忙打理神社,什麼香火啊信仰啊他其實都不是很在乎,對他而言,做好自己該做的事,其他的順其自然就行了。
工藤是從與愛人結緣的祈願中誕生,緣結神卻不是他最想做的工作。相較之下,他更想當個偵探,解謎絕對比幫人類締結緣分要有趣多了。
所以要是被人們遺忘就算了吧,雖然不知道失去信仰力量的神明能不能轉世,但他已經在心裡描繪好下一世的人生了,就等著哪天從神明的身分中被解放出來。
——要是沒有在八年前遇到黑羽快斗的話。
這八年來,工藤無數次思考自己當初是不是做錯了事,或許他就不該多管閒事跑去關心走失兒童,比起當保姆他明明還有其他工作要做。
沒想到一時的同情心氾濫,讓他這個保姆一當就是八年。
甚至現在已經習慣了身邊有這孩子的陪伴,也因為黑羽對他的依賴而有些不忍心離開人間了。正好現在稍微打響了知名度,工藤便抓住機會想在人間多留些時日。
黑羽快斗從小就是個活潑的孩子,或者說他在工藤這裡根本是太過活潑了。幾乎每天都愛往神社跑,每次來都要纏著他嘰嘰喳喳地說話,還會拉著他到處跑,就算工藤常常愛理不理的也沒有受到打擊,儼然成了緣結神大人的小跟屁蟲。
有時候的確會覺得困擾,不過也並非沒有好處。工藤一個人生活慣了,突然有黑羽這樣鬧騰的孩子在身邊晃悠,一開始還不太適應,但無法否認黑羽確實讓他的日子過得更鮮活。
當然,也帶來了不少麻煩。
「黑羽快斗,我跟你說過幾次了,不要擅自進來我房間。」
就跟這近幾年每天的日常一樣,這天早上更衣時又察覺到來自身後的視線,工藤一邊低頭整理袴上的腰繩一邊平靜地道,話中充滿警告意味。
不用回頭看就知道,肯定又是黑羽快斗那個小鬼趁他換衣服的時候溜進來偷看了。也不知道小鬼頭這個壞習慣是哪來的,在學校大概也沒少偷窺女生更衣室吧,才十三歲就是個小變態了,以後找不到女朋友就別怪他沒替他牽線。工藤暗暗翻了個白眼,等半天沒等到身後傳來回應,他有些疑惑,動作卻還是慢條斯理的,抬手扯了扯前襟整理好儀容才轉過身,正對上一雙滿含委屈的藍色眼睛。
「我擔心新一嘛。」
「⋯⋯擔心什麼?我會自己換衣服。」
「可是上次新一就昏倒了!」
「⋯⋯」
工藤默然。要不是黑羽提起他早就忘了那次的丟臉事蹟,那陣子神社除了黑羽就沒有其他人來參拜,工藤的身體狀況非常差,有一天早上甚至在剛起床更衣時衣服脫一半就昏過去了,要不是黑羽在外頭察覺到不對進來看看情況,他不知道自己現在還會不會存在這世上。
也是從那天起黑羽知道了他對信仰之力的需求,同時也開始會理直氣壯地在早上溜進來看神明更衣。
⋯⋯這算是對神明不敬吧?
工藤嘆了口氣,他知道這小鬼是在擔心他,反正都是男人給他看了也沒什麼關係,只是被這樣盯著還是怪彆扭的。
再說他可不相信這傢伙毫無私心。
黑羽也不知道是怎麼長的,從小就特別擅長討人(特別是女孩子)歡心。就連工藤跟他初次見面那天也收到了來自小魔術師的玫瑰花。
那天心血來潮出來看煙火大會的神明大人遠遠地看見一個小孩蹲在樹下,心裡一軟走上前查看,工藤想起小孩子都愛吃糖,於是點了點小黑羽的肩膀,試圖用自己口袋裡的檸檬糖哄他開心,還牽著小傢伙到高處去看煙火,總算讓小孩重新綻放天真爛漫的可愛笑容。小黑羽很快就把這位「好看的大哥哥」劃分進自己人的範疇,分別前還用略顯拙劣的魔術變了一朵玫瑰出來塞到工藤手裡。
那是活了漫長歲月的神明大人第一次收到花,當時還有些不知所措呢,哪能想到八年後小魔術師送過他的花都已經多到能開一間花店了。
工藤知道他並不是見到誰都會送花,對黑羽來說這似乎是一種紳士的禮節,是面對女性時才會用上的社交手段,至少工藤就沒看過黑羽送玫瑰給他以外的男性。特殊待遇必定有其他私心——只是他還沒找出所謂的私心究竟是什麼。
黑羽看見他嘆氣,眼神都亮了起來,知道這是工藤縱容的表示,於是高高興興地撲過來一把抱住神明的腰,毛茸茸的腦袋在他胸膛胡亂蹭幾下。
「新一的身材也不差啊,不用害羞啦——」
「⋯⋯你都在看哪裡啊混蛋!喂,不許摸!」
§
有時候工藤看著黑羽實在有點懷疑現在的中學生有沒有好好用功讀書。
畢竟這傢伙可以在每天早上去學校前跑來神社跟他共進早餐,放學後第一件事也大多是帶著點心來神社跟他分享,碰巧撞見他忙碌時還會自告奮勇幫忙,工藤從沒見過他把課業相關的東西帶來神社,這小鬼到底都用什麼時間來讀書?
黑羽在他隨口吐槽這點時只是眨了眨眼,露出無辜的表情說那些題目很簡單吧,作業也只要半小時就能解決了,根本不是什麼問題。
緣結神大人瞇起半月眼壓根就沒信他的話,只當這小鬼又在耍帥。
工藤一邊像古時的女子那樣用繩子將和服的衣袖束起來避免影響工作,一邊踩著與他一身傳統正式和服風格極為不搭的粉紅兔兔拖鞋走進廚房。黑羽也很自覺地湊過來幫忙,接過他從冰箱拿出來的蔬菜放到水槽裡開始清洗。
「今天早上吃什麼呀?」
「蔬菜粥吧——原本想讓你先幫我去買盒雞蛋,今天怎麼這麼晚來?暑假開始了?」
「昨天就開始啦!雖然起床時間遲了一點,但是今天可以跟新一待一整天喔!」
「⋯⋯別把神社當暑期夏令營啊。」
兩人並肩站在流理台前,粉紅兔兔和白色熊熊的拖鞋並排在一塊,他們自然地在逐漸瀰漫開來的香氣中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濃厚的居家感構成了這幾年來的日常。這樣的氛圍總是最讓人放鬆,兩人的嘴角都不自覺揚起一點弧度。
兩雙拖鞋都是黑羽帶來的,工藤屋子裡原本的木屐中間那條帶子斷了,又一直忘記去買雙新的,黑羽乾脆就買了兩雙拖鞋來。看著屋子裡擺著自己專用的拖鞋,感覺好像在新一這裡留下了生活痕跡,黑羽總是因此而暗自沾沾自喜。
工藤新一意外地擅長料理。剛認識那陣子黑羽以為他是十指不沾陽春水、與人間煙火基本無關的高高在上的神明,說不定還不需要吃飯——動漫小說裡不是會有那種不需要用人類的食物來維持生命的神靈嗎?最初對神明抱有許多不切實際幻想的黑羽,在第一次見到工藤的廚藝時驚為天人。
倒也不是他的料理真的有多驚人得好吃,他平常做的都是些日式家常菜,甚至對一般小孩子來說可能還略嫌清淡,但黑羽就是喜歡。
據工藤所說,他的廚藝是昭和年代認識的一位喫茶店的先生教出來的,所以黑羽總是能從他的料理中吃出懷舊的風味。
這沒什麼,自己一個人生活這麼久總要學會做飯。那時面對男孩毫不保留的誇讚,工藤有些不好意思,卻還是故作輕鬆地這麼說著,並沒有發覺黑羽把他耳根上的緋紅看得一清二楚。
小黑羽表面上似懂非懂,心裡想的卻是:原來神明大人也會害羞啊!
近年緣結神大人對西式料理產生興趣,飲食種類多樣化了許多,黑羽也沒少當他研究西式料理作法時的實驗品,他並不覺得困擾,相反的十分樂意成為第一個吃到工藤新學會的菜品的人類。況且,至少在魚類料理這方面,工藤似乎偏愛日式勝過西式,在他研究西式料理的這段時間黑羽大概都不會在神社見到那東西被端上桌了。
蔬菜粥對還在發育中的男孩子來說顯然不太夠,工藤又另外準備了幾道簡易菜品,兩人一起擺好碗筷準備用早餐時已經是一個小時後了。
「我說黑羽,你真的打算在我這裡待一天?」工藤見他悠哉悠哉吃早飯的模樣就忍不住替他操起心來,「難得的暑假,沒有跟朋友出去玩的計畫嗎?」
黑羽眨眨眼,像是無法理解般歪了歪頭,「你在說什麼啊,新一不就是我的朋友嗎?」
「不是,我是說⋯⋯呃,我確實算你的朋友,但我說的是其他同齡的朋友啊,或者⋯⋯鄰居之類的?你不是有個青梅竹馬的女孩子嗎?」
黑羽快斗露出了有些困擾的神情。
工藤一驚,以為自己問了什麼不該問的。不會吧,難道說這小鬼在學校都沒有朋友?他還以為這傢伙肯定是不管同性異性人緣都不錯的那種類型呢。
「抱歉抱歉,那個⋯⋯」
「咦?新一不用道歉啦!不是你想的那樣。」黑羽連忙擺擺手,「其實我跟他們說我這個暑假都會跟我媽出國。」
「哈!?」
等等、先等一下。工藤扶額,黑羽快斗的媽媽常常不在國內是事實他知道,但他也記得黑羽的青梅竹馬就住在隔壁,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撒這種謊肯定馬上就穿幫,除非⋯⋯工藤突然察覺到了什麼,他抬起頭,少年身後一個大大的白色行李箱就這麼闖入視線中。
「⋯⋯」
「⋯⋯」
大眼瞪小眼,兩雙藍色眼睛對視了一陣,最先敗下陣來的還是工藤新一。當然了,工藤恨恨地想,黑羽快斗實在太擅長表情控制,被那種委屈至極的賣乖眼神盯著,不動搖才有鬼了吧。
拿小魔術師沒辦法的神明大人輕咳了聲,「好吧,你可以住下來。下次拜託先問過我再行動好嗎?」
⋯⋯居然不是說沒有下次啊?
黑羽揚起嘴角,他就是看準了新一不會拒絕。自從父親去世後,工藤新一的神社變成讓他最有歸屬感的地方,家裡通常只有他一個人,在家待著還不如來神社找神明大人玩。青子問過他不見人影的時候都跑去哪裡了,黑羽從來不正面回答,在他心裡總是有種奇妙的佔有慾,覺得工藤新一就該是他一個人的神明,在神社的回憶是只屬於他們倆的回憶,一點都不想向別人分享。
以前他甚至會在看見工藤替女孩子完成與人結緣的心願時莫名其妙地吃醋,對於緣結神大人的工作時間偶爾會壓縮到兩人相處時間這點十分不滿。不過後來知道信仰的力量與神明壽命有關之後這種想法就消失了,雖然還是會悶悶不樂,但想起那天看見工藤倒在地上時蔓上心頭的焦急與心慌——黑羽心想,他絕對不要再體驗第二次了。
§
以往黑羽雖然也三天兩頭往神社跑,卻鮮有和工藤相處這麼長時間的時候,不僅同吃還同住,甚至連晚上睡覺時床鋪都並排在一起——當然,是黑羽主動要求的。
他知道該做出什麼表情才能讓工藤心軟。
當年初見時那個哭哭啼啼、又是給糖又是抱抱才能哄好的小男孩從來沒有從工藤的心裡離開過,每當黑羽擺出害怕被拋棄的小動物一般可憐兮兮又濕漉漉的眼神時,十有八九工藤都拿他沒轍。
於是黑羽以「一個人睡會害怕」為由要求睡在一起時,工藤在他的狗狗眼攻勢之下沒堅持多久就同意了。
神明大人想,神社這種地方確實對人類小孩來說會不太敢一個人待著,雖然這小鬼平時白天總是在這裡跑來跑去,但夜晚的神社跟白天還是不太一樣的,會害怕也無可厚非。
而黑羽快斗自然非常樂於配合演出這場誤會。
這八年來,他在工藤這裡盡情行使小孩子獨有的任性權利,享受工藤對他的縱容。從前每次看見工藤被他的刻意賣乖騙得團團轉、用看著淘氣小鬼似的無奈目光答應他的過分要求時,黑羽心中就會升起一股滿足感,這讓他覺得自己好像多了一個家人,多了一個能讓自己撒嬌的對象。
但最近他發現,雖然還是很喜歡跟工藤待在一起的感覺,他卻好像越來越不喜歡被工藤當作小孩來對待,具體原因又說不上來,他姑且把這歸於青春少年都會經歷的叛逆期。
於是黑羽擅自安排了一個在神社度過的暑假,想藉此搞清楚自己的想法。他將這麼做的原因想得冠冕堂皇——作為需要熟練控制表情的魔術師,他不能允許青春期不穩定的情緒表現影響自己。
後來回想起來,那年暑假就像夢一樣。
黑羽會在每天晚上被神明大人督促睡覺時聽話地鑽進被窩,看似乖巧地閉起眼睛實則是在裝睡,直到身旁傳來衣料與被褥摩擦的窸窣聲後不久再度歸於平靜,他才偷偷睜開眼睛,用那雙與他的神明極為相似的藍色眼睛描摹那人近在眼前的熟睡面龐。
他拉著工藤去後山看螢火蟲,收穫了工藤望著整群一閃一閃的小光點泛起微笑的側臉。回神社時他偷偷把一隻停在手臂上的螢火蟲帶回去,等到了燈光下移開蓋著螢火蟲的手,看清小東西的模樣後嚇了一跳,下意識揮動手臂想把那隻長得像蟑螂的生物從手上甩掉。這樣大的動靜當然被工藤發現了,螢火蟲受驚飛走後黑羽也挨了一頓罵。
他為了避開自己的朋友,踩著腳踏車到離家有一段距離的超市去採購工藤給他的購物清單上的東西。一邊把紙條上寫著的品項放進購物推車,一邊感慨工藤的硬筆字也跟他的毛筆字一樣工整,然後黑羽忍不住想像了兩人一同推著推車逛超市的場景,就像真正的一家人那樣。
人們都說美好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黑羽直到開學前兩天才猛然意識到往常總是嫌漫長的暑假居然已經接近尾聲,回顧住在神社的這段日子,回憶中的每個畫面彷彿都打上一層夢幻的柔光。
父親去世後,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度過這麼愉快而充實的假期了。
暑假結束又回到每天學校神社自家三點一線的日子,班上同學都對黑羽在「國外」的假期很感興趣,非要他分享在國外生活有什麼感受。難以招架圍在座位旁的女孩子們期待的眼神,黑羽絞盡腦汁想從腦中搜刮出一些對拉斯維加斯的印象來敷衍他們,然後他想起了實際上乘載了他整個假期回憶的神社,還有他的緣結神大人。
於是黑羽勾著嘴角說,那是像風一樣輕飄飄的、令人沉醉的感覺。
那是什麼意思呢?
女孩子們面面相覷,有人大著膽子問了,當時黑羽沒有回答。他故作神秘地伸出食指抵在唇前,眨眨眼示意這是個秘密。
然而答案究竟是如何,他自己其實也不太確定。他總覺得用「令人沉醉」來形容一名同性好像不太對,但新一是神明,神明給人那樣的感覺應該也不奇怪⋯⋯吧?
後來他在青子看的言情小說裡看過類似的形容,女主角說男主角「像風一樣難以捉摸,卻讓人心甘情願沉溺其中」,若是往常黑羽肯定會嫌這句話矯情,但他偏偏感覺到了一絲熟悉。
青春期少年懵懵懂懂的感情尚需沉澱,就算是黑羽也還沒能抓住那散在內心各個角落、不知不覺滲透進心底卻一不注意就會被忽略的情愫,只好放任那樣的情感在心裡生根、發芽,直至生長成他再也無法視而不見的參天大樹。
§
情愛這回事,黑羽自己雖然沒有經驗,但自認並不是完全不了解,再怎麼說他都跟了緣結神這麼多年,沒吃過豬肉也該見過豬跑。
第一次去神社的時候黑羽曾問過工藤關於緣結神的工作,工藤愣了下,隨即揚起嘴角伸手揉了把小朋友的腦袋。
「對你來說還太早了,小鬼。」
五歲的黑羽快斗時常被長輩們誇聰明,不喜歡被敷衍、更不喜歡被當成傻瓜。他鼓起臉不滿地嚷嚷:「才不早!我已經五歲了,爸爸的朋友都說我可以自己開魔術秀表演了!」
「聽起來很厲害。」工藤忍笑,小孩子果然都對這種話很敏感啊,「原來是小魔術師,但是業務還不夠熟練吧?昨天變玫瑰的魔術可是被我識破了哦。」
「⋯⋯!那、那只是意外!」
「是嗎?但是舞台上不容許出意外的吧,看來要成為獨當一面的魔術師你還早了點。」工藤愉悅地輕哼了聲,雖然很惡劣,不過欺負小孩子讓他覺得身心都放鬆了下來。
不同於通過打擊兒童來獲得快樂的邪惡大人,小黑羽悶悶不樂地低下頭沒有說話,當工藤開始覺得自己欺負過頭了有點愧疚地想開口道歉時,他又猛地抬起頭,握緊小小的拳頭大聲宣告:「我會變得更厲害的!我會變成跟爸爸一樣的世界第一!到時候再請新一來看我的魔術秀,肯定不會再讓你看穿手法!」
工藤有點驚訝地揚了揚眉,「哼——那我拭目以待。」
「所以說!」小傢伙自以為兇狠地瞪著他,「不准再喊我小鬼了,我叫黑羽快斗!」
「那你也不能直呼我的名字,我是神明喔,對我沒禮貌容易遭天譴。」
「⋯⋯」
「喂,回答呢?」
「我不要。」新一就是新一嘛。
「那真遺憾呢,小鬼。」小鬼就是小鬼啊。
話題已經扯到十萬八千里遠,後來工藤還是向黑羽簡單介紹了下緣結神的能力。正好有女孩子來參拜,敬業的神明大人立刻切換為工作模式,隨手塞給黑羽一支甜筒冰淇淋想暫時用甜食堵住小孩的嘴。
「你看那個女孩子,手指上沒有綁著什麼東西對吧?我的能力可以看見繫在她小指上代表姻緣的紅線。」
黑羽被他摁在旁邊的石椅上小口舔著冰淇淋,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過去,一位滿面愁容的少女正站在賽錢箱前閉著眼睛雙手合十,手指上確實空空如也。
「姻緣是什麼意思啊?結婚嗎?」
工藤又揉了揉他腦袋,換上了更為慎重的表情放輕語氣道:「姻緣,就是把兩個人牽在一起過一輩子的緣份喔。」
能與自己喜歡的人一起過一輩子,是每個人都想求得的福份,等這小鬼再大些就會懂的吧。
黑羽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那這個大姐姐跟誰綁在一起了,新一也能看到嗎?」
「能啊,順著紅線找就能找到。」
小傢伙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伸出左手湊到緣結神大人眼前,「所以也能看見我的紅線吧!我想知道紅線另一端是誰!」
緣結神大人一愣,視線下意識被他的手指吸引,男孩的手指肉嘟嘟的,看上去就軟綿綿的手感很好,而就如同所有人類那樣,他的小指跟上繫著一個紅線綁成的漂亮蝴蝶結,紅線的另一端垂到地上,長長的延伸到視線無法觸及的地方。
他低頭笑了笑,想小傢伙以後肯定能找到命中注定的那個人,幸福地過一生吧。
「放心吧,你的紅線好好地綁在手上,不必知道另一端是誰也無所謂吧?要是先告訴你,就不像命中注定了。」
「不公平,新一就能看見自己的紅線。」小黑羽不服氣了,他不死心地盯著工藤的手指,好像多看幾眼就能看見上頭的紅線似的。
工藤失笑,索性抬手衝他搖了搖手指,「這是不實指控,黑羽,神明是不會有紅線的。」
「欸?」
他以為小孩得到答案就會讓這個話題翻篇了,沒想到黑羽竟露出大失所望的表情,「⋯⋯我還以為我的紅線另一端會綁在新一手上呢。」
「⋯⋯喂喂,我可不是女孩子啊。」突然被五歲小孩當成人生伴侶的神明大人忍不住瞇起半月眼吐槽。
「可是如果是新一的話,我覺得一起過一輩子也不會有問題嘛。」黑羽嘀咕。
然而工藤並不領情,「問題可大了。總之這不是你現在需要考慮的事情,小孩子就該有點小孩子的樣子。」
而黑羽快斗雖然五歲時就對自己的命定之人展現極大的興趣,不過也僅止於有興趣罷了,那個尚不知道是誰的命定之人過了十年還是沒有出現在黑羽身邊。
工藤不怎麼操心,畢竟他就是緣結神,要是到時候黑羽的姻緣真有什麼意外他隨時都能幫忙補救,倒是黑羽自己好像一直以來都對身邊的女生沒什麼興趣。當然了,每天除了上學以外的時間幾乎都在神社,要跟女孩子培養感情也很困難。別人開學兩週就能誕生一對情侶,黑羽上了高中之後最先廣為人知的卻不是他日漸精湛的魔術技巧,而是他每天放學鐘聲一響就立刻跑沒影的習慣。
自家、學校、神社三點一線的生活動線十年如一日,黑羽黏工藤的程度似乎沒有隨著年齡消減,反而與日俱增,而且似乎在往不對勁的方向發展。
比如工藤發現早上更衣時來自身後的目光變得灼熱了許多,再比如黑羽開始嘗試拉著他到更遠的地方去玩,甚至是時下年輕人喜愛的遊樂場和電影院他都隨黑羽去過。
工藤對這樣的轉變摸不著頭緒,只覺得這小鬼越來越會撒嬌了,但自己好像並不討厭。
大概是因為小鬼的臉跟自己長得像吧?對這樣一張臉怎麼可能討厭得起來。反正要釐清真相的話以後多的是時間,工藤隨意下了個結論,暫時還沒有太在意兩人之間的關係。
§
然而突然有一天,黑羽竟然一整天都沒有出現在神社。
這實在很不尋常。工藤在神社前院來回踱步,完全無法遏止內心瘋狂增長的不安與焦躁,不住擔心黑羽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出了什麼事,他知道少年現在是一個人住,而那孩子又是不會麻煩別人的類型,就算真的發生了什麼事也不見得有人可以幫他。
他試圖在心裡寬慰自己,黑羽已經高二了,也許是開始把其他社交活動放進自己的休息時間了呢?也許他的課業繁重了起來?也許他終於談戀愛了,甚至找到那個命定之人了?
想到後者的可能性,工藤心裡微妙地泛起一絲不快,但那點不快立刻就被他忽略。比起那個,他更想盡快找到黑羽沒到神社來的原因。
那天晚上,睡眠品質一直都很好的神明大人難得地失眠了。工藤把自己裹在被窩裡翻來覆去一整晚,直到破曉時分平躺著瞪視天花板上的方格子,他才突然意識到,原來黑羽已經在自己心裡佔據這麼重要的位置了。一天沒見到人就擔心得睡不著,果然習慣是很可怕的東西。
所幸第二天早上黑羽還是像往常一樣在去學校前先到神社報到。整夜沒睡的神明大人總算稍微放下了心,又有些彆扭地不想讓對方察覺自己的過度擔心,工藤輕咳了聲,故意用輕描淡寫的語氣問他昨天發生了什麼事。
「咦?啊⋯⋯只是突然有點事情啦。」
黑羽手裡捧著碗,卻幾乎沒有動過幾次筷,顯然有些心不在焉。
他的眼眶裡還有血絲,眼下也有明顯的青色,再加上面對提問時敷衍的態度——工藤可以肯定事實絕對不是能用「有點事情」就輕鬆帶過的情況。
工藤沒有回答,黑羽也察覺到了他的沉默,抬起頭看向神明大人,見他一臉欲言又止的神情便勾了勾嘴角。
「新一難不成是想我了?」
「⋯⋯什、那種事情怎麼可能啊!」
「欸——我還以為肯定是這樣。」
是平時的黑羽快斗。看他的狀態又回歸正常,工藤悄悄鬆了口氣,同時也感到有些心情複雜,原來這傢伙也會有不想說的事情啊。
黑羽不願意說工藤自覺也沒立場問,只能心不甘情不願地承認自己的擔憂:「咳、確實是有點擔心,總之你沒事就好。」
黑羽笑咪咪地調侃神明大人居然也會關心他一個人類,被工藤習慣性懟回來,一來一往間話題就這麼被帶了過去。
那天過後,黑羽來神社的頻率有所下降,雖然還是幾乎每天都能見到,但跟從前相比落差就很明顯了。工藤心裡疑惑,可黑羽的態度一如往常,他根本找不到機會開口問。
他心知肚明最近的黑羽不太對勁,黑羽也知道他肯定有看出來,卻依舊什麼都沒說,兩人就這麼心照不宣地僵持了幾週。
打破僵局的是某天深夜突然造訪神社的神秘白衣男子。
他輕巧地降落在前院,熟門熟路地找到緣結神大人的房間,拉開紙拉門的聲響驚動了熟睡中的神明。工藤警覺心很強,他幾乎是瞬間就清醒過來,只是對方似乎比他更快,他還沒來得及開燈就被人從背後強硬地帶入熟悉的懷抱中。
「你⋯⋯」
「別動,讓我抱一下。」
略帶沙啞的嗓音傳入耳中,聲音低得幾乎要聽不見。工藤頓住了掙扎的動作,有些不可思議地睜大眼睛。
「黑羽⋯⋯?」
回應他的是身後那人細微的哼聲,工藤察覺到不對,也跟著放輕語氣:「發生什麼事了,你先放開我?」
黑羽沒有回答,環在他腰間的臂膀倒是聽話地放鬆了許多,工藤趁機掙脫他的懷抱轉過身退後一步,藉著月光打量這位深夜的不速之客。
工藤從沒見過他這樣的裝束,不如說這似乎不是這個時代的日本籍少年會做的打扮。純白的西裝、長褲,同樣是純白的披風和禮帽,甚至還戴著銀色單片鏡,鏡框邊墜了一條四葉草掛飾。
用眼睛確認過他沒受傷後工藤懸著的心才終於落下,轉而關心起其他方面——無論如何,今晚的黑羽快斗絕對發生了什麼事,既然都在這種時間找上門了,工藤認為自己完全有理由問清楚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在他打量的目光下,白衣少年沉默地乖乖低著頭任他看,帽子的陰影遮住了大半張臉,遮住所有情緒。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般站在原地,手指不知所措地揪住褲子的布料,看得工藤想不對他心軟都難。
沉默的氣氛只持續了幾秒,睡眠時間被打擾的神明嘆了口氣:「你有話要告訴我吧?黑羽。」
那天的月色很美。
工藤陪著黑羽坐在紙拉門邊,聽他講述了一個關於世界聞名的魔術師與其隱藏著的另一個身份的故事,第一代的白衣怪盜殞落,由魔術師的兒子接手了那個不可告人的秘密身分。然後終於,他發現了父親一直在對抗的組織的目的,於是少年也跟當年的父親一樣有了繼續戰鬥的明確目標。
「你害怕嗎?」
「⋯⋯說不怕是假的。」
披著銀白色月光的少年坐著伸展了下筋骨,將一直隱瞞著的事情傾訴完後總算輕鬆了許多,這陣子面對工藤總有種心虛感,黑羽自己也覺得渾身不對勁,現在終於可以理直氣壯待在他身邊了。
⋯⋯可能也不是那麼理直氣壯啦。
「害怕的話,把這些事情交給警察也可以吧?」工藤說,「你還只是個高中生,沒有人會逼你承擔這些。」
黑羽有些洩氣,眼神都黯了下來,「要是這麼簡單的話,事情早在八年前就該水落石出了,可是他們連父親真正的死因都沒有查出來啊。」
「你覺得警察不值得信任?」
「⋯⋯也不完全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怕警方動靜太大,會讓組織做出其他無法預期的行動嗎?」
「唔。」
「但自己來查並沒有比較容易,甚至更危險。」工藤瞇起眼,「這可是犯罪,況且一個不小心說不定就會被殺掉,你想過嗎?」
黑羽當然想過。工藤看他的樣子就知道,他不是來徵詢意見,只是出於一時的脆弱,也是不想讓自己擔心所以才特地來坦白一切。
「想過,但我別無選擇。」黑羽說。
怎麼會是別無選擇。工藤心想。如果他想,就能假裝沒發現這些秘密,繼續做他的普通高中生。
但黑羽不是那樣的人。
他認定的事情絕對不會放棄,他總是一聲不吭地扛起那些被劃分在自己範圍內的事,寧願自己處理完也不想麻煩別人,即使有人想伸出援手也會被他笑著拒絕。
工藤何嘗不懂他的想法,但他什麼都做不到。他只是緣結神,只要沒有人向他祈求,就無法出手干涉人間事務。
於是工藤能做的只有在黑羽強撐笑臉時給予他緊緊的擁抱。
§
怪盜基德沒有因為向神明袒露真實身份而就此銷聲匿跡,甚至在那之後工作得更勤快了。黑羽早已不是當年那個變朵玫瑰都會露出馬腳的孩子,如今他的魔術確實已經能在舞台上拿得出手,所以神明大人常常會隱匿身形偷跑進基德的現場看他。工藤樂於破解他設下的謎題,雖然礙於緣結神的身份沒辦法給予警方協助,但他們總會在基德演出結束後默契地在天臺相見,而怪盜也樂於聽他一一破解自己的魔術手法,然後在下次行動前想出更精彩絕倫的魔術作為回應。
要說有什麼影響的話,就是工藤又更堅定了如果能轉世絕對要當個偵探的想法。
日子一天天過去,黑羽快斗還是那個黑羽快斗,工藤某天卻從他身上發現了一件不妙的事情。
他發現黑羽小指上的紅線顏色變淡了,不,與其說顏色變淡不如說是正在逐漸消失。
工藤臉色一變,當即抓住黑羽的手湊到眼前查看,確認並不是自己眼花看錯。當時正在以極快的速度解決作業的黑羽快斗愣了下,任他捧著自己的手翻來覆去地看,好半晌才從喉嚨擠出聲音:「呃,新一?我的手怎麼了嗎?」
「你的紅線⋯⋯好像在消失。」緣結神大人的表情凝重了起來。
「欸?」黑羽絲毫不慌張地眨眨眼,「消失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你們的命運被改變了。紅線消失的話⋯⋯一般來說,不是對方即將死亡就是你即將死亡了。」
「咦!?」
黑羽的吃驚並沒有持續很久,他不知所措了幾秒,很快就想起什麼似的「啊」了一聲,隨後露出了然的神情。
當事人已經鎮定了下來,倒是工藤看見他的反應滿臉不解,「你想到什麼了?」
「啊,呃,我之後再告訴你?」黑羽撓撓頭,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
於是神明大人又更加疑惑了。
無論黑羽對紅線消失這件事的反應如何,受到死亡威脅都是無庸置疑的,就算是緣結神也無法確定紅線會在多久後完全消失,只好一直繃著神經,每次一見到黑羽總要先看看他小指上的紅線還在不在,為了他那條日漸透明的紅線愁得不得了。
說到死亡威脅,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黑羽夜晚的工作了。工藤問他最近是不是有什麼進展,或者組織那邊是否有什麼動靜,卻都被黑羽四兩撥千斤地輕巧帶過。雖說黑羽本就不太會跟他多談這方面的事情,但都已經關係到生命安全了,這傢伙還這麼不配合,工藤急得簡直想揪著他的衣領衝他吼,好讓這小鬼清醒點。
黑羽似乎真的對這件事不太上心,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平時依舊該吃吃該睡睡該偷寶石偷寶石,夜晚行動時好像也沒有比以往更戒備,就放任手指上的紅線一天比一天淡,對於生命也許即將進入倒數計時這點完全沒有別的表示。
工藤也曾試著用緣結神的能力幫他把紅線加固,但不管他加固幾次都會迅速淡化成原來半透明的樣子,堂堂神明卻拿這條線一點辦法也沒有,人間的其他事情他又不能出手干涉,只能在旁邊乾著急。
然後猝不及防地,那天就這麼到來了。
這是他們認識的第十二個夏季,黑羽每年都會邀請他一起去夏日祭典,卻每回都被他拒絕,工藤總會認為那是黑羽該跟同齡人多交流的時機,實在沒必要連夏日祭典都非要跟他走在一起。
但是今年也許是出於擔心,工藤破天荒地答應了,黑羽聽見他的答覆時眼睛一亮,嘴都要咧到天上去,笑容燦爛得讓神明大人都有片刻晃神。
他們一起穿梭在夏日祭典的人潮中,恍惚間好像回到了十二年前初見的那個夏天。工藤為了不讓小朋友再度走丟,全程都主動牽著黑羽的手,帶著他穿過駐足觀賞煙火的群眾,找到一個沒什麼人又能清楚將煙火盡收眼底的小山丘。
那是直到今天之前,黑羽快斗見過最美的一場煙火。
煙火結束後他是怎麼說的?工藤還記得當時小傢伙給他變了個拙劣的魔術,小黑羽帶著可愛的笑容將手裡的玫瑰遞給他,他說大哥哥很好看,我很喜歡你。
「我喜歡你。」
「⋯⋯欸?」
工藤眨了眨眼,瞬間有點分不清過去和現實。
十二年前那個小男孩與十七歲的黑羽快斗身影重合,就如同這麼多年來每天都會收到的獨屬於工藤新一的特別贈禮,他看見他的魔術師眼裡映著璀璨花火,在周圍人們的歡呼聲中伸出手,將手裡那朵彼此都非常熟悉的玫瑰遞過來。
視線隨著對方的動作移到魔術師纖細好看的手指,工藤愣住了,他突然察覺到了一絲違和。
黑羽的小指上空無一物。
紅線⋯⋯消失了?什麼時候⋯⋯?
「新一還沒明白嗎?」黑羽帶著笑意的話語傳入耳中,玫瑰被塞進手裡,就如同怪盜降臨神社的那晚,工藤又一次落入熟悉的懷抱。黑羽灼熱的氣息打在他頸側,刻意壓低的嗓音在耳邊炸開使他不自覺紅了耳根。
這不是他們之間的第一個擁抱,但唯獨這次,神明大人連腦袋都有些暈乎了起來,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黑羽的意思,「什⋯⋯什麼?」
「緣結神大人替這麼多人結緣,對於自己的事情想都沒想過吧?也難怪新一會一直沒有察覺到這個可能性——」黑羽無奈地嘆息,「我說啊,紅線消失還有另一種可能吧?」
「另一種可能、你是說⋯⋯」
工藤睜大眼睛,隱隱約約好像抓住了什麼。
對於紅線消失這件事黑羽從容的態度、一開始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還有他剛剛說的那些—--
「人類手指上都會綁著紅線,而神明則不會有,所以如果跟神明結緣的話,我的手上也不會有紅線了,沒錯吧?」
「我可是等這一刻等了很久啊,新一。」
END